王熙鳳文化水平不高,甚至她識字的能力和范圍也是有限的。例如,第四十二回,薛寶釵說:“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……”第五十五回,談及探春,王熙鳳評價道:“他雖是姑娘家,心里卻事事明白,不過是言語謹慎;他又比我知書識字,更厲害一層了。”然而,雖然存在文化知識上的缺失,但這似乎并沒有妨礙王熙鳳擁有健全、成熟的法律意識。我們看到,在家事處理實踐中,王熙鳳表現(xiàn)出了很強的法律思維。例如,第七回,在寧國府聽到焦大醉罵,王熙鳳道:“以后還不早打發(fā)了這個沒王法的東西!?留在這里豈不是禍害?倘或親友知道了,豈不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,連個王法規(guī)矩都沒有?!钡谑幕?,寶玉、秦鐘看到平時管理用的對牌,感到好玩,秦鐘問:“你們兩府里都是這牌,倘或別人私弄一個,支了銀子跑了,怎樣?”鳳姐笑道:“依你說,都沒王法了?!庇纱?,在生活細節(jié)之處,王熙鳳非常強調(diào)法律、制度的功能和作用。進一步地,在一些重大事件處理上,鳳姐這種“像律師一樣思考”的能力,表現(xiàn)得更加明顯。在此,筆者試以“通奸事件”和“賈璉私娶尤二姐”為例,加以分析。
第四十四回,賈璉與鮑二家的通奸,被鳳姐當(dāng)場捉?。?/p>
鳳姐聽了,氣的渾身亂戰(zhàn),又聽他倆都贊平兒,便疑平兒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憤怨語了,那酒越發(fā)涌了上來,也并不忖奪,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,一腳踢開門進去,也不容分說,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。又怕賈璉走出去,便堵著門站著罵道:“好淫婦!你偷主子漢子,還要治死主子老婆!平兒過來!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兒,多嫌著我,外面兒你哄我!”說著又把平兒打幾下,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,只氣得干哭,罵道:“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,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!”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。
在這一事件的處理上,一向精明的鳳姐把事件的整個責(zé)任不公平地歸責(zé)于鮑二家的,并把怒氣錯誤地撒在平兒身上,而對于賈璉,她竟沒有絲毫指責(zé)、更沒有責(zé)打。這非常不符合鳳姐留給我們的干練、潑辣形象。丈夫通奸這樣的事情,依據(jù)常規(guī)思維及鳳姐強勢的性格,她對丈夫賈璉應(yīng)該有更激烈的方式才對。那么,為什么鳳姐打了奴才鮑二家的,打了自己心腹丫頭平兒,而竟絲毫沒有指責(zé)、撕打丈夫賈璉呢?究其原因,在這一點上,我們應(yīng)該佩服鳳姐的法律常識。傳統(tǒng)社會里,“夫為妻綱,斷沒有夫反從妻,服妻管教的道理,猶之尊長有罪,卑幼不但沒有責(zé)打的權(quán)力,就是加以指責(zé)也是逾分的行為”。(?瞿同祖:《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》,商務(wù)印書館2010年版,第123頁。)具體地,按照《大清律例》的規(guī)定:
凡妻毆夫者,但毆即坐。杖一百,夫愿離者,聽;須夫自告乃坐。至折傷以上,各驗其傷之輕重,加凡斗傷三等;至篤疾者,絞;死者,斬;故殺者,凌遲處死。其夫毆妻,非折傷勿論;至折傷以上,減凡人二等。須妻自告乃坐。先行審問夫婦,如愿意離異者,斷罪離異;不愿離異者,驗所傷應(yīng)坐之罪收贖,仍聽完聚;至死者,絞監(jiān)候;故殺亦絞。若夫誣告妻及妻誣告妾,亦減誣罪三等。
由這則律條,我們知曉,無論何種原因,只要妻子毆打丈夫,不管有傷還是無傷,但毆即成立毆罪,都要受到法律懲罰,而且丈夫還可以因此休妻,解除兩人的婚姻關(guān)系;反之,丈夫毆打妻子,只有造成傷殘,法律才予以追究。且以妻子的主動告發(fā)為司法介入的前提。這也就意味著,丈夫可以隨意毆打妻子,只要不是折傷便無法律上的責(zé)任,假如妻不愿告官的話便是折傷也不要緊。再者,夫妻之間的毆斗,法律上完全根據(jù)尊卑相犯的原理來處理,分別加重或減輕。妻子毆打丈夫,要比照凡人加重處罰;而丈夫毆打妻子,則采取減刑主義,比照凡人之間的犯罪情況,從輕處理。由此,鳳姐可以打平兒,可以打鮑二家的,這些都沒什么,不會承擔(dān)任何的法律責(zé)任。然而,如果她指責(zé)甚至打了丈夫賈璉,在法律層面上,就有可能被追究責(zé)任,并面臨被逐出賈府、離婚的境遇。由此,我們就理解了鳳姐為何唯獨對事件的真正責(zé)任人賈璉這樣寬容,這就是王熙鳳,即便盛怒之下,也恪守了理性,恰當(dāng)?shù)乜刂浦约旱男袨椋蛊錄]有逾越法律的紅線。
那么,賈母是如何評價“賈璉通奸”這件事情呢?當(dāng)王熙鳳失魂落魄地來求助賈母,她道:
“什么要緊的事!小孩子們年輕,饞嘴貓兒似的,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。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。都是我的不是,他多吃了兩口酒,又吃起醋來?!?/p>
賈璉通奸,在賈母眼里是無足輕重的,按照她的說法,這樣的事情,每個女性都會遇到,像家常便飯一樣,根本就不是一個值得認真討論的問題。那么,反過來,如果我們假設(shè),有奸情的不是賈璉,而是王熙鳳,情況會是怎么樣呢?《大清律例》規(guī)定:
凡妻、妾與人通奸,而本夫于奸所,親獲奸夫奸婦,登時殺死者,勿論。若止殺死奸夫者,奸婦依和奸律斷罪,當(dāng)官價賣,身價入官。其妻、妾因奸同謀,殺死親夫者,凌遲處死,奸夫處斬刑。若奸夫自殺其夫者,奸婦雖不知情,絞?!?/p>
由此條獲知,通奸,對當(dāng)時的男人而言,純粹只是一項游戲;對女人而言,就須承擔(dān)或殺或賣的法律責(zé)任。這樣的制度面前,除了隱忍地吞下苦果,鳳姐又能如何呢?
事情的結(jié)局同樣耐人尋味?;氐郊抑?,鳳姐仍然沒有也不敢批評賈璉,指出其行為的嚴重性以及對自己情感上帶來的傷害,她只是自哀自怨:
“……可憐我熬的連個淫婦也不如了,我還有什么臉來過這日子?”
而賈璉呢,堂而皇之地派人去找王子騰——鳳姐的叔叔——幫他打點、處理通奸事件的善后問題。
第六十八回,尤二姐事件爆發(fā)。
與之前的通奸不同,在行為性質(zhì)上講,賈璉這一次是私自納妾。在去見尤二姐的時候,鳳姐兒的穿戴是這樣的:
頭上皆是素白銀器,身上月白緞襖,青緞披風(fēng),白綾素裙。眉彎柳葉,高吊兩梢,目橫丹鳳,神凝三角。俏麗若三春之桃,清潔若九秋之菊。
按照一般的邏輯,正妻去見“小三”,差不多都要精心地打扮一番,穿著上盡可能地要光鮮亮麗一些,防止自己因外表成為對方嘲笑的對象。然而,鳳姐并非如此,她刻意地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,甚至連飾品都是白色的。之所以如此打扮,她意在提醒尤二姐,在國孝、家孝期間同賈璉結(jié)合的違法性。這次,王熙鳳巧妙地利用法律,使自己處于法律制高點的位置,從而在與尤二姐的初次對決上,取得了心理上的優(yōu)勢。有意思的是,即便如此,面對尤二姐,鳳姐并沒有像“通奸事件”中那樣,抓住對方大喊大叫、進行廝打,相反,鳳姐刻意低調(diào),用謙卑的語氣一再懇請尤二姐搬進大觀園:
“我今來求姐姐進去和我一樣同居同處,?同分同例,同侍公婆,同諫丈夫。喜則同喜,悲則同悲,情似親妹,和比骨肉……若姐姐不隨奴去,奴亦情愿在此相陪。?奴愿作妹子,每日伏侍姐姐梳頭洗面。只求姐姐在二爺跟前替我好言方便方便,容我一席之地安身,奴死也愿意?!?/p>
且在尤二姐搬進大觀園后,鳳姐把她風(fēng)風(fēng)光光地介紹給賈母及眾姊妹認識。那么,用小廝興兒的話說,“別人是醋缸,她就是醋甕”的王熙鳳為什么會這樣做呢?這當(dāng)然不是鳳姐的本意,這體現(xiàn)了鳳姐的聰明之處,其實也是不得已而為之。因為,在這件事情上,制度并沒有給她強勢作為的空間。如前所述,尤二姐的身份和鮑二家的是不一樣的,和鮑二家的廝打在一起,說明王熙鳳對感情和婚姻的珍視,如果和尤二姐廝打在一起,那么,她就會給人以“妒”的口實。而按照當(dāng)時的法律,妻子本身無子而又妒悍不許丈夫納妾,這是一件性質(zhì)惡劣的事情,且構(gòu)成丈夫休妻的理由。就像她大鬧寧國府時說的,“我既不賢良,又不容男人買妾,只給我一紙休書,我即刻就走。”丈夫私娶,作為妻子的鳳姐一定要表現(xiàn)的寬容、大度,才符合作為一個妻子應(yīng)該具有的素質(zhì)和標(biāo)準。在尤二姐這件事情上,王熙鳳外在展示出來的,恰是這樣一種姿態(tài)。
進一步地,在計賺尤二姐進大觀園的過程中,王熙鳳以當(dāng)時的制度為基礎(chǔ),向?qū)Ψ奖砻骼﹃P(guān)系,展示了高超的語言藝術(shù),尤二姐本人的態(tài)度也是值得玩味的。就妾的家族地位而言,滋賀秀三先生認為,這“從兩方面得以規(guī)定。第一方面是它沒有根植于所屬宗祖觀念之基礎(chǔ),這點與妻有所不同;第二方面卻是相應(yīng)地在制度上作為一種家族身份而被承認,這點使之與秘密的肉體關(guān)系有所區(qū)別?!保ㄗ藤R秀三:《中國家族法原理》,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,第444頁。)例如,第五十三回,“寧國府除夕祭宗祠”,參加祭祀的女眷如賈蓉之妻胡氏、鳳姐、尤氏、王夫人、邢夫人、賈母等,均有妻的身份或地位。對她們而言,參與家族中的祭祀活動,是她們的當(dāng)然權(quán)利。而作為妾,趙姨娘等人根本不具有這樣的資格,是不能參加這種家族宗教活動的。就像《祝?!分恤斔睦蠣斣u價祥林嫂:“這種人……祭祀時候可用不著她沾手……否則,不干不凈,祖宗是不吃的。”這即是妾“沒有根植于所屬宗祖觀念之基礎(chǔ)”的表現(xiàn);而第二十一、第四十四回,賈璉與多姑娘、鮑二家的通奸,在性質(zhì)上講,這屬于“秘密的肉體關(guān)系”,是不被制度、家族認可的。而與之相比,妾卻是相應(yīng)地在制度上作為一種家族身份而被承認。為了說服尤二姐,在這一方面,王熙鳳巧妙地給了對方足夠多的暗示,王熙鳳道:
你我姐妹同居同處,彼此合心合意的諫勸二爺,謹慎世務(wù),保養(yǎng)身子,這才是大禮呢。要是妹妹在外頭,我在里頭,妹妹白想想,我心里怎么過的去呢?再者叫外人聽著,不但我的名聲不好聽,就是妹妹的名兒也不雅。
這里,在強調(diào)了所謂“大禮”后,王熙鳳的落腳點在“妹妹的名兒也不雅”,那么,王熙鳳為何這么說呢?我們知道,尤二姐自嫁給賈璉,雖在外居住,但“持家勤慎”,其言談行事,非常規(guī)矩,名聲怎么就會因此“不雅”呢?事實上,王熙鳳這是在暗示尤二姐,若不進賈府,選擇繼續(xù)在外面居住,那么,她和賈璉的關(guān)系,就非常接近于一種“秘密的肉體關(guān)系”,無疑,這句話是點中了尤二姐“死穴”的。由此,尤二姐選擇進賈府,并不一定就表明她糊涂或者低估了王熙鳳的厲害,而恰恰說明她也是有著某種追求的,在內(nèi)心里,她期望獲得家族認可,成為家族的一員,從而名正言順地做賈璉的妾。她應(yīng)該清楚,要做到這一點,就必須走進賈府。否則,繼續(xù)待在外面,畏縮于一隅,不見天日,盡管這樣不用擔(dān)心王熙鳳,但是,如同王熙鳳所言,這樣一來,她的名聲就會“不雅”,她同賈璉的關(guān)系和鮑二家的這種“秘密的肉體關(guān)系”就沒有分別。這是尤二姐不愿意見到的。因此,第六十八回介紹,在與鳳姐會面之前,“尤氏心中早已要進去同住方好”。
與之相應(yīng)地,在騙尤二姐進大觀園的同時,鳳姐還緊鑼密鼓地策劃了一場官司。她通過來旺指使張華狀告賈璉:“國孝家孝之中,背旨瞞親,杖財倚勢,強逼退親,停妻再娶”等語;令張華只管去鬧,“若鬧大了,我這里自然能夠平服的?!崩^而大鬧寧國府,理直氣壯地指責(zé)賈珍、尤氏、賈蓉等:
“國孝家孝兩層在身,就把人送了來”;
“給你兄弟娶親我不惱。為什么使他違旨背親”;
“這事原是爺做的太急了。國孝一層罪,家孝一層罪,背著父母私娶一層罪,停妻再娶一層罪……”
賈璉私娶尤二姐時,賈敬剛?cè)ナ啦痪?,且?dāng)時朝廷里薨了一個老太妃,按照制度,在特定期間,是不能釋服從吉的。由此,王熙鳳羅列的這些罪名基本上都是成立的??蓡栴}是,為什么她暗中指使張華去告,而自己不去提起訴訟呢?這里,我們就有必要了解一下那個時候女性的訴訟地位。清律規(guī)定:
“妻妾告夫及告夫之祖父母、父母者,杖一百,徒三年?!?/p>
意思很明確,法律否定妻子對丈夫的訴權(quán)。如果妻子狀告自己的丈夫或丈夫的長輩,就要承擔(dān)“杖一百,徒三年”的法律責(zé)任。“自來的倫理和法律的觀念認為卑幼告尊長是干名犯義的行為,皆當(dāng)予以社會的法律的制裁,妻告夫亦為干名犯義,與卑幼告尊長同樣治罪?!保耐妫骸吨袊膳c中國社會》,商務(wù)印書館2010年版,第123頁。)即便不考慮家族、家庭的和諧、個人的名聲,僅是考慮到要承擔(dān)的法律后果,鳳姐還可能親自起訴嗎?
紅樓世界里,王熙鳳是個十分聰明的女性,第四十五回,李紈稱她“真真是水晶心肝玻璃人”,她也是在與丈夫的相處中表現(xiàn)的最強勢的女性。第二回,冷子興言道:“誰知(賈璉)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,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,璉爺?shù)雇肆艘簧渲亍保诹寤兀d兒形容?“(王熙鳳)說一是一,說二是二,沒人敢攔他”。上述兩個例子不但說明了王熙鳳家事處理中的法律意識,也生動地展示了賈璉和王熙鳳之間的權(quán)力格局。在那樣一個年代,王熙鳳展現(xiàn)出的這份法律思維,更多的是無奈之舉,同時,由于缺少了制度性支持,王熙鳳的強勢其實是虛幻的,而非實質(zhì)意義的,不可能改變中國封建社會家庭中男尊女卑的基本局面。
(作者單位:中國石油大學(xué)文學(xué)院)